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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实秋:衣品见人品

时间:2020-04-07 13:49

梁实秋:衣品见人品

 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:“衣裳常常显示人品。”又有一句:“假如我们沉默不语,我们的衣裳与体态也会泄露我们过去的教训。”

  可是我不记得是谁了,他曾说过更彻底的话:

  我们平时认为英雄豪杰之士,其仪表堂堂确是与众不同,其实,那多半是衣裳装扮起来的,我们在画像中见到的华盛顿和拿破仑,虽然是奕奕赫赫,但假如我们在澡堂里遇见二公,赤条条赤身露体,我们会要有异样的觉得,会觉得到脱光了大家全是一样。

  这话尽管有点玩世不恭,确有至理。

  中国旧式士子出而问世必需具备四个条件:一团和气,两句歪诗,三斤黄酒,四季衣裳。

  可见衣裳是要紧的。我的一位朋友,人品很高,就是衣裳“普罗”一些,曾随着一伙人在上海最华贵的饭店里开了一个房间,后来走出饭店,便再也不得进去,司阍的巡捕不准他进去,理由是此处不施舍。

  无论怎样解释也不得要领,后果是巡捕引他从后门进去,穿过厨房,到账房内去实际。这不能怪那巡捕,我们多少曾看见过看家的狗咬过衣裳楚楚的客人?

  衣裳穿得适合,煞费周章,所以内政部礼俗司尽管绘定了各种服装的式样,也并不曾推行,幸而没有推行。

  自从我们剪了小辫儿以来,北京西装厂,衣裳就没有了体制,绝对自由,中西合璧的服装也不算违禁,这时分若再推行“国装”,只是于错杂分歧之中愈加重些纷扰而已。

  李鸿章出使外国的时分,袍褂顶戴,完全是“满大人”的服装。我虽无爱于清朝章制,但关于他的不穿西装,确实是很信服的。

  可是西装的权势毕竟太大了,到现在理发匠都是穿西装的居多。我忆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装的一幕。那时分西装还是一件比较离奇的事物,总感觉有点“机械化”,其构成必相当复杂。

  一班多少十人要出洋,于是西装逼人而来,试穿之日,适值严冬,或缺皮带,或无领结,或衬衣未备,或外套未成,但零件尽管不齐,吉期不可延误,所以一阵动乱,胡乱穿起,有的宽衣博带如稻草人,有的细腰窄袖如马戏丑,大致是赤着身材穿一层薄薄的西装裤,冻得涕泗交换,双膝打战,那时的情形足当得起“沐猴而冠”四个字。

  当而后来技术渐渐精进,有的把裤脚管烫得笔挺,视如第二生命,北京西装订做,有的在衣袋里插一块和领结花色雷同的手绢,俨然像是一个绅士,猛然一看,国籍都要发作问题。

  西装是有一定的标准的。譬如,做裤子的材料要厚,可是我看见过有人在青天白日之下穿夏布西装裤,光线透穿,真是骇人!

  衣服的色彩要奢侈惨重,可是我见过驰名自诩讲究穿衣裳的男子们,他们穿的是色调刺宗旨宽格大条的材料,色彩惊人的衬衣,热火朝天的领结,那样子只要在外国杂耍场的台上才偶然看得见。

  大略西装破烂,虽然不雅,但若簇新而俗恶则更不可当。所谓洋场恶少,其气息最下。

  中国的四季衣裳,恐怕要比西装更省事些。

  虽然西装讲究起来也是不得了的,历史上驰名的一例,詹姆斯一世的朋友白金汉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。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痊愈了。

  中装比较的把戏要多些,尽管常年一两件长袍也能度日。中装有一件痊愈处,舒服。中装像是变形虫,没有一定的模式,随着穿的人身材变。

  不像西装,肩膀上不必填麻布使你假冒宽肩膀,脖子上不必戴枷系索,裤子里面有得是“生存空间”,而且冷暖平均,不像西装咽喉下面一块只是一层薄衬衣,容易着凉,裤子两边插手袋处却又厚至三层,特别郁热!

  中国长袍还有一点妙处,马彬和先生(英国人,入我国籍)曾为文论之。他说这钟形长袍是没有差别的,对等的,一律地遮掩了贫富贤愚。

  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蓝长袍,他多少乎崇拜长袍。据他看,长袍不势利,没有阶层性,可是在中国,长袍同志也自成阶层,尽管四川有些抬轿的也穿长袍。

  中装虽然比较轻易,但亦不可太轻易,例如脖子底下的纽扣,在西装可以不扣,长袍便非扣不可,否则便不合于“重生涯”。再例如尽管在蚊虫甚多的中央,裤脚管亦不可放进袜筒里去,作绍兴师爷状。

  男女服装之最大不同处,便是男装之遮盖身材无微不至,仅仅显露一张脸和两只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线,女装的趋向,则求遮盖愈少愈痊愈。

  往常所谓旗袍,实践上只是大坎肩,因为两臂已经齐根划出。两腿只管细直如竹筷,扭曲如松根,也往往一双双地摆在外面。袖不蔽肘,赤足裸腿,从前在某处都曾悬为厉禁,在某一种意义上,我们并不可惜。